从价值角度看工程

中国政法大学 李德顺

价值哲学是一项新兴的哲学基础理论分支。在哲学上，价值论是和存在（本体）论、意识（认识）论相并列，共同构成哲学元理论体系的重要基础。价值哲学自十九世纪末2 0世纪初诞生以来，越来越受到社会各界的重视。很多人希望能够应用其相关理论去解决现实社会的发展难题。

但在实际应用中发现，关于价值的思考，并不是只需增加一个概念，补充一个视角，在原来的传统框架下就能解决问题的，而是需要一种不同于传统主导思维方式的新的思维方式。例如在西方哲学中，作为一种“经验哲学”的实用主义，最能代表价值理论的特点及其应用导向。实用主义在美国兴起后，曾一度被奉为“国家哲学”，对于帮助美国成为“世界第一强国”，可以说功不可没。但因实用主义在理论上有“用价值吞没真理”的缺陷，在西方强大的理性主义、知识主义、分析哲学、逻辑实证主义传统的包围下，实用主义在美国以外的西方哲学思潮中，并未得到充分的理解和重视，显得地位不高。连美国人也在尝到了它的甜头之后，也“实用主义到了连实用主义哲学也少谈的地步”，一些后继的实用主义学者，不得不慢慢地淡化价值哲学，向知识哲学、理性哲学靠拢。所以，国内对价值哲学感到陌生，印象淡漠，也不奇怪。

但价值问题本身是永远无法回避的，它的理论构建也只能前进，不能后退。所以，在西方显得很边缘的价值研究问题，却在20世纪后期的中国，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助，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价值理论的样式，迅速发展起来。中国当代价值哲学研究起步较晚，是随着改革开放而兴起的。但中国哲学价值论研究走出了自己的道路，目前可以说，是各国同行中最繁荣、成果最多、思想最活跃的，有些成果也比西方学者的研究更能够解决问题，可以说处于领先地位。

当代中国哲学价值论研究的主要理论突破，得益于马克思创立的“实践唯物主义”哲学理论及其思维方式。这里主要介绍两点：

首先，是它超越了传统的实体思维，建立了“关系思维”。传统的实体思维，是仅仅把实体看成对象，对一切现象及其相互关系的研究，都归结于对其承载者实体的研究。就像科学上，曾经把对“燃烧”现象的研究，归结于寻找燃料中的“燃素”一样。二十世纪的科学发现了“相互作用”即“关系”的普遍存在，从而创立了关系思维。这其实是哲学上的划时代进步。科学和哲学对于万物以“相互作用”即“关系”为其存在方式的理解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。我称之为“从‘存体（实体）论’迈向了‘存态论’的阶段”。当然不应把关系和实体对立起来，关系就是实体之间的关系，固然不可因强调关系就否定实体，但也不能拿实体代替关系。而类似“熵和负熵”“系统和要素”“信息和噪音”等概念，所揭示的正是关系现象一样，“价值”也是一种以人为主体的关系现象。所以应该用“主客体关系的质态”，来理解价值的本质。

就是说，价值不同于知识和真理。知识和真理是正确地描述客观存在的现象。当然总体而言，知识和真理对于人类永远是有正价值的，但它们本身不是价值。价值是一定主客体关系中的状态，或质态。一物是否有用，要看谁来使用；一物是否有价值，有什么价值，要看对谁来说，谁是价值主体。同一个客体对你没有价值，但对他却可能很有价值。你用着合适，他用着可能就不合适。所以，一个东西有没有用，有没有价值，一定要先弄明白是对谁而言，满足谁的需要、适合谁的能力。这就是要从关系的层面来理解价值。

其次，是它确立了人的中心地位，即“主体尺度”的客观意义。注意，我们说的是“主体”，而非“主观”。例如在传统思维中，价值的英文叫value，价值观是values，即复数。这说明在西方传统理解中，价值和价值观是一和多、普遍本质和多样现象的关系，更重要的是，它把价值和价值观都仅当作属于精神、思想、主观层面的概念。而按照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，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社会意识。“价值观念”作为“关于价值的观念”，毫无疑问，它仅是人的一种社会意识；而“价值”，是指一种特定的社会关系、社会实践中的客观状态及其效果，则属于社会存在层面。因此，我们要区分二者，充分把握价值观念是对客观价值的主观反映和把握这一本质。价值和价值观二者之间，是存在与意识、第一性与第二性、主观与客观的关系。这个界限必须清楚。

明确了这一点，那么针对价值的研究，就要从“凡事习惯于从对象那里找根据”，转变到“从主体那里找根据，强调价值主体的权利和责任”。这也是价值理论带来的思维方式的重大变化之一。

中国工程院开展的工程哲学研究和构建工程学的主导思想体系，不仅非常重要，意义重大，而且我认为，在工程哲学的理论体系构建中，当然是需要有“工程价值观（论）”这重要部分的。

因为，“工程”二字，即意味着是一种具有相当规模的社会实践目标和过程。它在把一定科学理论加以技术化地落实、实现的复杂进程中，必需也包含着为人类造福的价值构想和价值追求，并把价值理想变成具体的价值尺度和价值目标，全方位、全过程地落实于工程设计和实施的每一方面，每一环节。

因此可以说，“工程价值”至少包含两个方面的意义。

一是工程的社会价值体系。即把工程看作实现人类价值的一种社会行动，理解工程对人、社会、历史的价值，包括经济、政治、文化、伦理、审美等价值，体现为功利价值、道德价值、审美价值、经济价值、政治价值、文化价值等多方面内涵。

另一个是工程内部的自我价值体系。工程本身作为一个价值体系，又有其内在的价值关系结构，同样大体可分为两个方面：一是目的性的价值结构，二是手段（工具）性的价值结构。要从工程本身各个组成部分的目的和手段两个方面，来理解和规定：为了达到特定目的，必须经过什么过程和程序，执行何种规范，付出什么代价，避免什么风险等等，能够顺利实现预期目标。

当然这些都是非常庞大而精准的思维和实践过程，绝不会是像我说的这样简单抽象。但作为外行，我也只能说到这里，然后静待工程学和工程价值学的专家创造辉煌的成果。

总之，工程学和工程价值学的研究不仅很有意义，而且也可以信赖我们的哲学，能够从中获得理论和情感上的大力支援。